白鹭以南

我的家乡在中国南边的一座小镇。两个小时的车程可以到达中国十大美丽城市之一的鹭岛。小时候错以为鹭岛是半岛，以为进入鹭岛前的那座标志性的大桥只是为了美观，特地挑了个有水的地方，雄赳赳地横跨两岸。小镇的入口有一株年龄比我奶奶还大的榕树，它垂着粗大古老的茎须，撑开巨大葱郁的树荫，庇护着生活在小镇里的每一代人。

在我小的时候，小镇上永远是尘土飞扬的热闹景象。启动噪音无限大的摩托车上载着一家五口，男孩子坐在摩托车前面呼风唤雨，小女孩挤在爸爸妈妈中间，妈妈背上还背着小弟弟或者小妹妹。每月的初四是赶集的日子，我喜欢站在街的另一端看着对面市场里熙熙攘攘的叫卖声，讨价还价声，还有时不时尖锐的呼唤孩子姓名的声音。小镇虽小，还是管辖着许多更小的村庄。每个月一到集市，全家都倾巢出动地赶集，置办整一个月的用品与粮食。像贪心主妇买了太多东西，看着三个小孩和一大堆大包小包的时候，男主人就犯难了。一辆小摩托怎么能把这么大堆东西载回家呢？这时又催生了一个新的职业--专职载客者。他们不去吆喝，也不招揽，就静静地等在小镇的国道出口，等着回程的人们雇佣他们帮忙载货。想来，那时的人多淳朴，花了一个月的工资买的东西，全放在一个陌生人的摩托上，让他跟着自己回家。也不怕他掉头逃跑，也不怕他趁机摸路。

我算是比较皮的小孩，爬树揭瓦，调皮捣蛋。雨天时，我会穿着大红色的高筒雨靴，专挑泥泞的水坑里奋力一跳，有一次污水甚至溅到了我的鼻尖。还好我一直是个学习比较好的小孩，所以犯错时总容易得到原谅。这是我对学习的第一感知，只要学习好，其他都可以被原谅，即使我天天睡到迟到。然而，一到鹭岛，我便进化成另一个我。齐肩的头发被扎成两个羊角辫，用垂着金黄色卷发的粉红色发卡固定，一整套的红黑裙子配着一双发亮的大红色小皮鞋，雪白色的袜子拉到了膝盖下方。我变得沉默寡言，默默躲在大人的身后察言观色。我害怕高于三楼的房子，害怕四个轮子的摩托车，更害怕坐电梯。当我在鹭岛繁华的街道上，第一次走出麦当劳，捧着第一个汉堡时，我用力咬了一大口，结果被里面的孜然呛得眼泪直流。抬起头揉眼睛时，天空飞过一只巨大的白色大鸟，大人们说那叫飞机。

我第一次真正意义感受到中国原来不只有鹭岛和小镇的时候，是2003年，我小学六年级。小镇上很多土地被征用，说是台湾人回来投资建厂，我家的一小块田也被纳入其中。我还记得更小的时候我在那块地里跟着奶奶种过花生。那一年开始，小镇上多了很多说着不同方言的打工者。原本集市里永远只能听到闽南语的叫卖声，现在小贩们都得学会用普通话与这些“北仔”们沟通，尽管他们的普通话真的很普通。小镇上的人都认为，只要是过了闽南，就算你是浙江人还是龙岩人，都是北方人。自从台商办厂以来，小镇上的人都以会讲闽南话为豪，他们聊天时会轻蔑地称呼外地人为“北仔”，带着闽南语自有的翩翩然的尾音。集市的时候，我总会不厌其烦地挤进市场，听那些种地的阿婆拿着一把菠菜对外地人说，“这个赛很好七的啦。你看叶子则么力。（这个菜很好吃的啦。你看叶子这么绿）”